剛跟朋友午餐上談到傭人問題。回來就見到這份文章。傭人得寸進尺的事我經歷多次。很多時候並非我們要把她們矮化。而是主人與傭人都忘了自己的身分
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(上)
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(下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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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新日期:2008/02/17 04:18 |
我怕她難堪,不想當母親的面指斥她,事後,趁著母親午睡,悄悄和她溝通: “我們對你的好,想必你應很清楚。但是,疼你並不代表你就可以不照規矩來。阿嬤是病人,難伺候,我知道你心裡不開心,但是,這就是你的工作,考驗著你的專業。就好像我在學校當老師,學生不乖,我能用藤條伺候他們嗎!我再不高興,還是得想法子和他們溝通,因為教書是我的專業,把他們教好是我的責任,我不能輕易動怒,你也一樣。你不理阿嬤,假裝沒聽到她喊你,你兇阿嬤,不顧她的疼痛,粗暴地把她摔向馬桶,我們都一一看在眼裡,以後再不許這樣了,知道嗎?“ 阿謙低下頭,不知道聽懂了沒有,眼裡一徑含淚,不敢狡辯!我又心生不忍了,想到阿謙終究也只是個年輕人,她也有個人難耐的情緒,有時,女兒挨我罵兩句,也會氣呼呼地拂袖而去,何況,母親確實不容易討好,於是,我很快就原諒她了。 母親的身體日益羸弱,數度進出急診室,最嚴重的那次,胃動脈大量出血,經過緊急栓塞後,還在加護病房待了好多天,我們憂心如焚,不過,總算托天之幸,轉危為安。那些天,外子在家裡和醫院間日夜來回地奔走,血壓飆高到前所未有,卻毫無怨言,親友們都為之動容。沒料到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,母親又大鬧脾氣,肇因於外子為阿謙準備了一些生力面,麵包等乾糧備用,母親語氣不悅地挖苦道: “阿謙,阿謙,什麼攏是阿謙,阿謙就那樣重要,大家攏總巴結伊!我死去也沒人會傷心!” 外子聽了,愣在當場,只好訕訕然回說: “我是驚伊深夜或早起腹肚飫,萬一無人替換,一時無法度去買,準備著,不知... ...歹勢... ...“ 我居間難堪,雖為外子感到委屈,可母親才從鬼門關逃出,我又能說些什麼。 次日,外子和我提著燉煮的流質食物前去醫院為母親餵食,母親坐臥床上,幾度欲言又止,想是經過幾番掙扎,終於開口: “實在真失禮!昨天對恁這尼無禮貌,請恁不要記在心肝內。媽媽因為破病,身體無爽快,才會安捏。恁這尼辛苦,我昨暝還對恁這尼無禮,請恁原諒我的老番癲,莫要跟我計較,尤其是全茂,對我這麼友孝,為我無閒到安捏,我還無知好歹,對伊歹聲嗽,實在對伊真失禮。“ 我端在手上的碗差點兒驚得跌落地上!母親一生好強,自我有知以來,從未聽過她在口頭上向任何人認錯,如今竟說出這樣的話,對她而言,不知要按捺住多少的委屈!我手足無措,只能故示輕鬆,回說: “媽!汝哪會這樣講!有什麼沒禮貌的!汝是我媽欸!只要汝健健康康,平平安安,就是我們最大的幸福!汝又不是不知道恁女婿的為人,伊只是好心,做事沒想太多,讓汝生氣,汝就原諒伊!“ 外子附和著,也嚇出一身冷汗。夜裡,出了台大醫院,走在徐州路上,想到母親紅著眼眶地低聲下氣,對照昔日的意氣風發,恣肆專橫,我不禁心裡難過,害怕得大哭起來。天知道!我多麼希望母親依然強悍如昔,即使無理取鬧也勝過這樣的壓抑,溫柔,而人生恐怕是真的回不去,回不去了,我一路走一路流淚。 母親出院後,除了上課及早先訂下的演講,評審,我婉拒所有應酬,每天趕著回去陪伴母親。推她散步,陪她聊天,目光灼灼注視著母親的血壓,血糖,脈搏跳動,甲狀腺機能,而一日虛弱過一日的母親,不知從何時起,竟不再和我們投訴阿謙的罪狀了,我以為她終於想通,決定和阿謙和平相處了,誰知,這其中另有隱情。一日,我聽母親在電話中偷偷告訴姊姊: “我不敢再跟你妹妹告狀了,我怕阿謙會報復我!” 我聽了,簡直痛徹心肺!我的母親,曾經何等的美麗,強悍,如今卻節節敗退,認命,退縮到對人生毫無招架能力,甚至擔心起外傭的欺凌,而我到底做了什麼,怎讓她老人家誤以為我會坐視不管她的死活而任憑她讓外傭欺負! 母親再度住進醫院,病情已然十分沉重。一日,我和女兒推著母親到醫院的空中花園逛逛,臨走,吩咐正在浴室裡洗手的阿謙: “我們先去花園,你隨後來,我們一起幫阿嬤抬手,抬腳做复健,順便幫她按摩。” 我們在花園裡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,阿謙遲遲未至,等我們滿頭大汗推著母親回到病房,竟看見阿謙躺臥沙發上,邊吃蘋果,邊將雙腿交叉高舉並悠悠晃蕩著,我不大高興,叫她去找護士前來換傷口紗布,她倒大方,不但沒有不好意思,且直接轉頭指使女兒: “妹妹!你去找護士來。” 當時,我心裡一凜,有些不以為然,卻也沒往心上記。 母親終於不敵病魔的侵襲,在過完舊歷年後仙逝。含悲忍淚辦完喪事北上後的那晚,丈夫跟阿謙說: “阿嬤過世了,你把地舖收起來,就睡阿嬤的床好了。” 我忽然一陣暈眩,差點兒仆倒在地。“讓阿謙睡母親睡的床!”我可憐的母親!才剛剛離開了一會兒,她的床就被外傭佔領!母親如果活著,豈會甘心!當初,因為房間不夠,我們特意讓女兒搬到書房,讓出臥房給阿嬤,阿謙只能在阿嬤床邊打地舖,我們一直想為阿謙購置沙發床,卻恐觸母親之怒而作罷。如今母親走了,女兒依然在書房中忍受我深夜寫作的燈光,仍舊不得回到自己的臥房,而阿謙卻入室登“床”!母親生前是何等重視主僕之分的,主人坐高椅,傭人坐矮凳,主人先吃飯,傭人後用餐,主人先沐浴,傭人後洗澡;主人鋪新被,傭人蓋舊被... ...如今,她屍骨未寒,竟然... ... “媽媽一定會生氣的!你怎麼可以這樣。” 我躲進臥房內蒙被痛哭,幾近歇斯底里。外子尷尬地說: “媽媽死了!不會生氣了。妳不是一直對阿謙睡地舖感到內疚嗎?現在讓她睡床上,妳又生氣!... ...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?“ 我越來越像我媽?是啊!我是怎麼啦?當時我視為封建,處心積慮想要讓母親改觀的想法,做法,如今卻像鬼魅一般纏繞著我!我強壓住心中的不滿,抹乾了眼淚,佯裝豁達,阿謙於是順利進駐女兒的房間,上了母親的眠床。 阿謙還想在台灣找新工作,不想回去越南。在等待新雇主的時間,她暫時留置我家幫傭。她天生伶俐,聰明絕頂,每件事都有主張,而且幾乎所有的主意都恰如其分。我請她多燒幾道菜,讓孩子可以多些選擇,她說一頓吃不完可惜,夠吃就行,不肯多煮,湯淡了些,麻煩她下回稍稍多撒點兒鹽,她說鹽吃多了,對身體不好;刀架壞了,想換一個新的,她嫌浪費,取了鐵絲,三,兩下修好了,讓她用洗衣機洗衣服,她說手洗的才乾淨... ...本來有這樣得力的傭人是應該開心的,可我卻隱隱感覺不大舒服。一回,回去潭子整理母親的遺物,一不留神,她已將母親所遺留下來的雞精,亞培安素,燕窩,蜆精,親友們致贈的各式水果,母親的衣物,分別打包,指導我這包原是哪位姊姊所贈,可以請她取回;那包滋補,適合哪位兄長補身;這件旗袍妖嬈,該贈送哪位嫂子,那件大衣保暖,最合適怕冷的舅媽。甚至母親的輪椅可以送去哪家老人院,坐式尿桶椅又應該如何處理... ...悉數加以分派,我聽得目瞪口呆,覺得很不是滋味,可她的安排卻又是如此正確精準,合情合理。那回,我總算是見識了阿謙的厲害精明,也因此了然母親難以消受的原因。連我這樣不拘小節的人都受不了,何況一向慣於主宰,支配的母親,哪容許阿謙如此越俎代庖,當然是恨得牙癢癢的! 日子一天天過去,不知為何,我的焦慮一日更甚一日。看來阿謙似乎比我更能勝任家務,我的意見經常被打回票,阿謙掌握了家裡的大小事務。一日,女兒,外子和我走在路上,不知談論什麼話題,我對著他們父女二人說: “阿謙是很會做飯沒錯,不過,再怎麼說,還是自家口味較習慣吧?” 外子忽然露出嫌惡的表情,接口: “怎麼又說這些!怎麼妳越來越像妳媽!” 連續兩個驚嘆句,說完,快步前行,似乎對這個話題十分不滿。我愣在當場,感覺眼睛霎時熱了起來。我不記得自己是不是說了太多類似的話,可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呀!又沒對阿謙不好,幹嘛這麼不耐煩!怎麼胳膊淨往外彎,對外人那麼好,對自己人反倒這麼苛求!我痴立路邊,驀地想起昔日母親告狀的心情,她也屢屢幽幽地抱怨我們: “我只是講給恁聽而已!也無對阿謙不好,恁為什麼安捏就變臉!” 回到家裡,正要按門鈴,外子邊掏出鑰匙開門,邊說: “可能還在睡午覺,就別吵醒她!我們自己開門吧!” 睡午覺?我看了看表,下午三點二十分。我的心,沒來由地酸楚。 吃過晚飯,勤快的外子,在阿謙尚未放下碗筷,已然切好一盤水果端上,嘴裡直嚷嚷:“來!阿謙一起來吃水果。”我深吸了好幾口氣,才勉強抑制住滿腔燃燒的怒火。 次日,阿謙要寄東西回越南,外子熱心協助,在家幫忙捆綁了三大箱衣物,還幫忙載送至郵局,除了填寫各項資料外,因為規格不合,又在郵局裡更換紙箱,重新捆綁,花去了大半天的時間。那日,家裡客人盈門,我手忙腳亂,卻老等不到他們回來,簡直氣炸了! 其後幾天,我的心情盪到谷底,一句話也不想說,外子這才知道事態嚴重!他找了個機會,情辭懇切地低聲跟我道歉: “我生在貧寒家庭,母親一向病弱,我從小就努力幫忙家務,以減輕母親的負擔。結婚以後,你也知道的,自己的事,能獨力完成的,我也從不曾假手他人。我不習慣讓人伺候,阿謙雖是傭人,我老忘了可以差遣她,甚至還搶了她的工作,因此常常惹妳生氣!... ...想來我還是比較適合作傭人,不習慣作主人。有了傭人,徒增困擾,乾脆就讓仲介將她帶回去吧!“ 是呀!我又何嘗不是不及格的主人!膽小怕事,不敢發號施令,不好意思堅持己見,只會躲起來生悶氣。 阿謙走了!家裡又恢復了往日的秩序,而我經歷了這段和外傭共處的短暫時光,才深心體會母親的痛苦心酸,那種眾叛親離的失落感受。年邁的母親,須事事仰仗阿謙,然好強的個性依然,負隅頑抗,卻是心餘力絀。生在舊時代,長在舊時代,卻活到新世紀,莫名其妙的什麼人權忽焉降臨,女兒成天灌輸她:“外傭也是苦命人,若非不得已,誰要拋夫棄子,萬里投荒!“,”人生而平等,外傭只是用勞力換取生活之資,無損於她的身分地位。“這些體恤下人的平權觀,嚴重挑戰她根深柢固的主僕階級論,這種幾乎是連根拔起的觀念上的翻轉,對她而言,是何等酷烈的折磨!而當我徹底了然她的心事時,母親卻永遠不再回來了!而我,身為現代人,深諳人權平等種種,卻怎麼在這些地方越來越像我媽! 從小,我就艷羨母親的光鮮亮麗,期待有朝一日能和她一般穿著優雅的旗袍,款款地在人群中談笑風生。而今,卻為了被說成和母親相像而感受無限委屈。“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!“成為緊箍咒,箍得我淚水直流,欲辯忘言。或者,我得試著揮別這短暫的主人生涯,帶著以往美好的記憶重新上路。但願,下次人們跟我笑談“妳怎麼越來越像妳媽!”時,語氣裡不再是負面的責備,而是因為我的自信光燦一如我美麗的母親,是因為我擁有和母親一樣的古道熱腸;是因為我涵養了母親所有值得稱道的德行。 本尊走了,我但願自己是母親美好的分身。 (下) 本則新聞由聯合新聞網提供 2008/02/17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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